1990年的那个春天,要不是著名作家雪米莉抛出一个绿色的媚眼,把我召唤到她那生机勃勃的怀抱,我的命运根本就不会改写,依然会像先前那样,把灵魂和肉体,无奈的托付给一张车票,逃离贫血的故乡,在陕北那个死亡弥漫的小煤窑,一边挖掘黑色的时光,一边寻找黑色的钞票。
我就是这样来到大巴山首府达县(现为达州)的,投奔雪米莉,准备干一场关于文学的革命,就像当年的人投奔延安。从此,我便躺在文学的温床上,盖着文学的被子,吸着文学的空气,搂着文学的胴体,开始做一场文学的春梦了,希望改变自己的人生。
或许是气候适宜,或许是心满意足,或许是神经麻木,我却在这场春梦中差不多沉睡了,看不到秋天的灿烂,要不是文冰及时叫醒,说不定我就一直沉湎于雪米莉的怀里,迷迷糊糊,浑浑噩噩......所以,我一直把这个叫醒我的人,视为人生导师。虽然有点戏谑和夸张,但却又是出自于心灵深处。至少,文冰是我人生某个十字路口的指南针。当年,如果不是他的指点迷津,我就不会展开颤栗的翅膀,穿越大巴山的迷雾,在成都阳光灿烂的倒影里,做巢鸣叫。
我和文冰的相识,就缘于我的这段文学春梦,地点是在《巴山文学》编辑部,一脸的英俊和潇洒,一身的伟岸和阳刚,再加之一套军装的衬托,那就是威武和雄壮了。这样儿,绝对是少女少妇的梦中杀手,遗憾的是他已结婚了,妻子危英就是他模样和身材的翻版,花蕾般的脸蛋,一米七的身高,恐怕连“漂亮”和“婷婷玉立”这两个词儿,也会在她面前汗颜得发抖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,深刻得不好意思说出来。她是从大竹专门来看望文冰,据说他因工作忙,有两周没回家了。有意思的是二十多年后,在成都的一次餐桌上,我邂逅了大竹县的一位男性官员,当我们谈起文冰的时候,他都还沉醉在当年危英惊鸿一瞥的美艳之中,令他唏嘘不已,文冰反而成了边缘话题,就像桌上的一道配菜。后来事实证明,那位官员的沉醉不无道理,2021年6月23日,危英在成都还获得了“第三届时尚芭莎璀璨之星全国总决赛”旗袍组冠军。遗憾的是那位官员没在现场,失去了再次惊鸿一瞥的机会。
那时候,文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达县陆军预备役步兵师政治部服役,是个正连职干事,上尉军衔。因为爱好文学,所以我们就有了很多共同语言。不过他起步很早,主要写诗,作品散见于国内各大报刊 。《天空下面是旷野》,还获了第二届全国诗歌大赛金奖。此外,他还写报告文学、小说和评论,差不多就是一个全能冠军了。其报告文学《赤色土地的多重变奏》(与人合作),还获得了1988年由中国作协举办的全国首届“中国潮”报告文学奖。那一年,他还出版了一部名叫《原色》的诗集,给我赠送了一本,扉页上谦逊的写着“太尚兄雅正”,实际上就是显示和炫耀,因为我那时还一事无成,从没发表过什么东西,所有的习作都躺在老家的箱子里睡觉,而且诗歌我也是半懂不懂,尤其是他写的那些意象诗,思维总是天马行空,甚至看起来还是语无伦次,像精神病人的杰作,读后往往不知所云,只感到句子优美。但内行不这么认为,很多人都说他写得很好,很前卫,是大巴山一颗耀眼的星星。教授、著名学者孙和平(现四川诗词学会会长)曾专门写文章对其诗歌写作特点进行了剖析;特别是教授、著名评论家李明泉(现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)对其诗集《原色》的评价颇高,更是写长篇评论予以推介。同样的年龄,人家现在已经在文学上成绩斐然了,86年就加入了省作家协会,成了巴山作家群中的一员,而我呢?想想自己,看看人家,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了,也怀疑所谓的文学才华。更重要的是,他还有了温馨的家,有了漂亮的老婆,有了理想的工作,可我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三无人员,差距多么大啊,绝对是孙悟空的一个筋斗!
那天晚上,我在认真看他诗集上的小传时,气不打一处来......生于四川大竹一个普通干部家庭。大专毕业后,曾到中学和党校任教......尤其是“普通干部家庭”,非常扎心,犹如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,因为我是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,差不多整个少年时代,都是在饥饿中度过的,而且又突遭厄运,16岁就辍学了......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,也就没有卑微。无形之中,我就是这样被伤害的,也更加卑微 。人们常说一句励志的狗屁话,条条大路通罗马。可是现实生活中,很多人生来就住在罗马城,要么就住在城边上,要么城里有亲戚,要么有自己的交通工具。可是我却什么都不具备,甚至连一辆破自行车也没有,只有一双解放牌烂胶鞋,而且还隔着一个欧亚大陆。唉,没办法,这就是差距,这就是现实,不可能改变,只有佯装坚强,勇敢的面对,别无选择。更不能搬起石头去砸天,因为砸烂了女娲也不会去补,反而还把你的意志淋成一个落汤鸡。
从此,我和文冰就成了朋友。我在达县举目无亲,有空时就经常去找他,反正距离也不远,从红旗旅馆顶楼的侧门下来,经过达州市第一中学似乎就到了。部队不是随便能进的,属于军事管理区,但我是个例外,因为他早就给哨兵作了介绍,打了招呼。有时候他也来找我,站在红旗旅馆的楼下,望着楼顶扯起嗓子喊,声音像是从大竹县的竹筒里发出的,既磁性又野性。尽管大街上车流滚滚,人声嘈杂,但我总能在第一时间,感到他从窗子外飘了进来。我们常常在一起溜达,又特别喜欢在薄如蝉翼的夏夜,巧妙地捕捉一缕缕泄漏的春光,还有一个个丰满的景色,安抚一段段纷乱的思绪,满足一层层翻滚的热浪。他说我好色。我说你更好色,因为你是有漂亮妻子的人。他忍不住笑了。他还常常请我喝冰水和吃饭,从来都是他买单,知道我没什么钱。那时候,他对足球很感兴趣,欧洲的几大足球联赛,偷走了他的很多个夜晚,马拉多纳、济科、普拉蒂尼等球星,也挥霍了他的不少精力。他说他正在收集这方面的资料,准备写一本全方位的纪实文学,主要展示世界足坛上恐怖的雪葬与婚恋骗局的征战;人格、尊严与鲜血、死亡的较量;血腥政治与变异人性的拼斗;真理、正义与暴力、邪恶的搏杀......他也像很多作家一样,总是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吹得天花乱坠,好像就是一部鸿篇巨著了,随便能得个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文学奖。
有一天,他建议我抽时间写一部小说,拿到成都去卖,主要是摸索摸索,证明证明,改善改善。他说他在这方面有一些经验了,已写了两三部长篇小说,都还变成了钞票。我绝对是一个响鼓不用重捶的人,立刻心领神会,马上行动起来,按照雪米莉的风格。
小说完稿后,我却犯了愁,去成都是需要一笔经费的,而我那羞涩的囊空,差不多只剩下裤头了。再就是,万一卖不掉,那不就是白跑一趟吗?然而,知我者莫过于文冰。虽然他不是气象学校毕业的,但他立刻看出了我脸上密布的阴云,便毫不犹豫的给了我120元钱,叫我去闯,先别管那么多,路都是自己闯出来的,你总不致于一辈子都依附于人吧?说得很有道理,简直就是文冰语录。致于那120元钱,他说小说卖了就还,卖不了就是无偿支持。
然而,出师不利,在成都匆匆忙忙的待了两三天,跑了大墙西街又去了忠烈祠街,但我并没卖掉书稿,而且还总是提心吊胆,担心被雪米莉知道了,因为我是无假私逃。但我并不沮丧,因为认识了几个书商,其中一个还有意叫我给他当编辑,是个儒商,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,公司设在九眼桥的九龙饭店。文冰知道后,一边安慰,一边打气,劝我去成都发展,一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,二是顺便把那部小说卖掉。他说,卖小说是需要时间的,书商基本上要把小说看完,起码也要好几天。可是我却犹豫不决。后来,在他的再三耸恿下,我便开始动摇了。那几天,为了节约几个钱,我们好几次在他部队的电话室里,向成都打电话,不是总机无人接,就是分机打不通,好不容易打通了,有时候老板又不在。我们只想把工作落实下来,吃颗定心丸,到时候说走就走。
我就是这么到了成都的,离不开文冰制造的指南针。后来事实证明,文冰牌指南针绝对是名牌产品,远远胜过今天的北斗和GPS,因为它们没有人生导航系统。我到成都不久,他也来过几次,肯定不是为我而来,因为我身上根本就没有女性的特征和魅力。不过我们还是秘密同居了,他背着老婆,我背着公司的人,在办公室打个地铺,四仰八叉地谈天说地。本来他是可以回宾馆的,但他却放弃了,决不是为了肌肤之亲,而是为了浇灌我们的友谊之树,让它在黎明的鼾声中茁壮成长。
几年后,当他看到我这只大巴山的麻雀儿,在成都的一些旮旮角角,挣扎出一定的高度,亲吻树冠与白云的时候,总是不忘数落和揄揶,说我当年是脑子生锈了,幸亏他及时擦油。好在我脑子还算灵光,只滴了几点菜油就开始运转。有一次,当我们在电话里聊天时,我突然想起了他的“普通干部家庭”,便问他父母到底是什么干部?他说真的是普通干部,父亲是大竹县医药管理局的领导,没啥子。听那口气,好像是谦虚,又似乎是不知足。但我的理解是不知足,好像他父母应该是省委领导才对。这也恰恰证明了他那“不知足”的性格。还在部队服役时,文冰就不安分守己了,意识形态渐渐由瘦而肥,开始膨胀起来,认为自己会写诗和小说就是才高八斗,乃一条大鱼,达县的滩滩实在太小了,想往成都的府南河游,结果却未能如愿,因为府南河看起来浅而易见,其实是深不可测。浅的是表象,深的是意象。那年转业,本可以去银行系统,经济效益好,还能混个一官半职,来一个财运、官运双亨通,但他却选择了地区创办,想当一个专业作家。结果却依然不知足,又去深圳闯海,没有海子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的浪漫,也无惧大浪淘沙,把自己淘得一丝不挂的结局,只想在邓小平画的那个圈圈里,纵情挥洒曾经的“鱼望”,圆当年想去畅游府南河的梦想。由于出版了诗集《原色》、纪实文学《足球疯狂的世界》和其它几本小说,又恰好遇到了机会,深圳市招聘几个写作人才,专门宣传一批台湾籍企业家。文冰凭着过硬的本领,顺利闯关了,后来又顺利的调到了深圳。
这就是我的人生导师,生性不知足,人心比天高。不但喜欢舞文弄墨,而且还靠它赚到了第一桶金,甚至还倚仗它勇闯热气腾腾的深圳湾,把外表安放在体制内,把灵魂游荡在体制外,正业副业,公事私事,双面经营,风生水起。正业混至正县级,副业累累成硕果。一不小心,竟然混成一个人生大赢家,家庭、事业双丰收。不错,真的是不错,让我从心底里竖起大拇指,文冰这个大巴山来的拓荒牛,简直就是牛极了,不仅是头孺子牛、老黄牛,而且关键时候,还能当执牛耳,牛气冲天!牛,真的是牛!
2021年6月21日于成都花园

作者简介
吴太尚,生于六十年代,大巴山土著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现居成都。年少时命运多舛,被迫辍学,当过农民、教师、编辑、记者......曾经为了生存,觅食于大江南北,淘过金、放过羊、挖过煤......备尝人世艰辛,但从没放弃文学梦想,希望杀出一条血路,安慰哭泣的脚板。
九十年代初,投入“雪米莉”的温暖怀抱,在晦暗中触碰光明。两年后,怀揣一支秃笔闯荡成都,在文坛的夹缝里野蛮生长,收割过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小品、相声,主要耕耘长篇小说,有《情患》《活葬》《巴山儿女》《党委书记的48小时》《一张梅花图》《婚缘》《书记与富豪》等10余部出版,另有纪实文学《女兵蒙难记》、评著《雍正》等出版,深受读者好评。还主编过《实用成语词典》《古今实用文体大全》等百余种优秀图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