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离开我已二十年了。二十年来,每每想起他,我仍不禁眼角湿润,情不能已。最近,我时常在梦中与父亲相见,多是一些自己儿时与他在一起的点滴场景。特别是当我和妻子因小儿子的教育问题发生争执的时候,更让我忆起了父亲对我的“教育”。
听族里老人讲,父亲在旧社会还是读了几个月私塾,但由于家境贫寒,学业也在一天清晨戛然而止。后来家中光景越渐惨淡,至爷爷四十余岁病故时,家中七口人(婆婆、父亲、母亲、二爹、大姑、幺姑、姐姐)的生活重担就完全地落到了父亲的肩上。
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每天比谁都起得早,不是参与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,就是在自家自留地里劳作,家里人不叫吃饭,他不会回家,因为那些黄土是一家人的生计。我成长的年代,生活在农村的孩子,一般六、七岁就要在家中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,割猪草、放牛、放羊……,我也不例外,但我八岁上学后,便开始与家中的猪牛羊渐行渐远,即使农活再忙,父亲也不会让我因此而耽误上学和作业。只要是和学校或老师有关的事情,在父亲眼中,那便是“天大的事情”。
记得一次给我授课的向开荣老师到我家家访,当时正值农忙,我和老师一路走着,心里一直犯嘀咕,因为不知道父母对老师的态度会如何。到家后,我安顿老师坐下,就去田里找到并告诉了父亲,父亲马上扛起锄头往家里赶,并让我去叫回母亲。看得出父亲是极为重视和高兴的,连“扣工分”这等大事都完全抛之脑后了。回到家中,父亲在与老师寒暄之余,叮嘱母亲做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餐招待了向老师。所谓“丰盛”,其实就是绿豆炖腊猪肉,但这在当时已是我家最好招待了,平时只有过年我家才能吃一碗绿豆炖腊猪肉。晚饭过后,老师执意要回学校,村小离我家有三、四里地,父亲提着马灯(当时照明工具)将向老师送回了学校,返回家时,已是凌晨。这次以后,我每学期都主动邀请老师家访,只要老师家访,就能有好吃的,我的嘴馋也就解了。至今,我究竟也不知道父亲是否看穿了我的心思,但直到我初中毕业,每次父母都是异常热情地招待着我的每一位老师。
在我家屋后的山上有一个土包,上面长满了松树和柏树,常年郁郁葱葱,站在上面,全村尽收眼底。而站在远处看此土包,与古时的官帽,俗称顶子,十分相像,故此土包被称为“土顶子”。在我读书的时光里,仿佛参加劳动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学科。学校自己要按照时令节气,种植蔬菜、小麦、稻谷等,还要组织帮助生产队收小麦、稻谷的活动,回到家中,割猪草、放牛羊、砍柴更是必做功课。十岁时,我开始下地,跟大人一起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。老师、家长都未强调过学习成绩的问题。那个时候,布置得最多的一个作业是放学后以一个生产队的学生为一组,用纸做的喇叭站在“土顶子”上广播(大声朗读)毛主席语录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参加广播时的情景,放学回家后我将书包一放便撒腿往外跑,父亲在身后大喊道“去砍柴了”,我边跑边回喊道“学校叫广播毛主席语录”,父亲便不再计较了。
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在教育儿女这件事上,似乎是信奉“棒棒下面出好人,磙子下面出好布”的。最常用的教育方式就是黄荆条,说这样最容易让我们“长记性”。我是兄弟姊妹中较“听话”的一个,挨打相对较少,每次挨打时,母亲都会提醒我快跑,因过会儿父亲气消了也就没事了。而稍显调皮的哥哥就没那么幸运了,记得有一次哥哥放牛,把集体的禾苗吃了,父亲拿上条子,把他在田坝里撵了几十根田坎,到底是撵不上呢,还是吓唬他,也不得而知。
无论怎样的早出晚归,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。不知从何时起,不得已,农闲时父亲开始做起了打石头的“副业”。平时帮乡邻修建一下屋基、院坝、墓碑,偶尔参加一些集体农田水利建设,以此补贴家用。至于家中的家什用具,自然是父亲一手操办的。
有一年,家中的灶台砌好后,还要造个烟囱。父亲就从山里取石材,凿成数个四十厘米见方的石墩,用背架子一个一个的背回家。晚上空闲时,父亲用錾子在那些石墩子中间凿出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圆孔,以便生火时排烟气。吃过晚饭,父亲叫我手举煤油灯为他照亮,父亲一凿就得凿几个小时,炎热的夏天晚上蚊虫很多,以至于后来的很多个夜晚,我都是在蚊虫的叮咬中,恹恹欲睡时被父亲的条子(树枝或竹板)打到身上的疼痛中醒来。那种在酷暑难耐的夏夜,照着油灯,忍受着蚊虫叮咬,却又抵不住睡意的难受,至今无法忘怀。一天晚上,因为白天在同学那借了一本连环画,需要第二天上学时归还,我就只有在晚饭后点起油灯“苦读”。看得入神时,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我急忙跑到厨房屋角偷看,只见父亲独自一人在那点着油灯,一下接着一下打着錾子。昏暗的油灯下,蚊子飞舞的身影印在斑驳的墙上格外醒目,因为无人持灯照明,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更加小心而吃力,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双颊滴落。那一刻,我强忍着哽咽,突然之间,仿佛明白了些什么——父亲是喜欢看着儿女读书的,虽然他从未用言语表达,也从未想过“儿女们读书会怎么样”。后来,“读书”逐渐成了我“偷懒”的办法,再后来,读得多了,便成了我的爱好,父亲也再没有以劳动之名“打扰”我。
1977年,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春天终于来了。全国恢复高考,真的是知识改变命运。1978年,我初中毕业,本想读高中、考大学,但由于当时通江县作为边远贫困县,教师奇缺,刚筹建的通江师范学校就将全县初中毕业的“高材生”都收了,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吃“商品粮”的娃子。拿到入学通知书的当天,父亲带着我走了我们程姓所有院户,虽然只是见面打个日常的招呼,但寒暄之中,乡邻们都知道我因考上学而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,算是有“出息”的人了。那一天,我与父亲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他第一次用略带正式的口吻给我讲了一个有关他自己的故事:年轻时,他曾在生产队当过经济保管员,负责收钱和做账,两年后交接工作时,因账面出现八分钱的差错而使他一直不能释怀,并告诉我说,如果能多读点书,就断不会发生这羞人的事了。自那以后,在我的人生中,不做让自己蒙羞、让父亲蒙羞、让家族蒙羞的事,就成了我做人的底线。
我的父亲,一介憨厚老实、劳苦终身的农民,不懂什么先进的教育理念,他的想法朴素而简单:尊师重道,莫干羞人之事。并在平时的生活中,用他的默默承担,用他厚重的肩膀和布满老茧的双手,将他的想法示范于我,为我指明前进的方向,自从孩提至而今,上学读书、踏入社会、娶妻生子、成家立业,让我受用一生!
作者简介:
程波,中共党员,高级法官,四川通江人,现任职于通江县人民法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