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水多,不足为奇。但于我而言,有一条河,却始终占据心头,从不淡忘。这便是流过我家门前的那条著名的南沙渚塘。说它著名,不单单是因为它自我启蒙认知起,即与我常相伴,更重要的是,长大后我渐知它的历史,它所承载的意义。许多时候,我坐在河边的石桥上沉思默想,东逝之水日夜不息,河上大小船只千帆过境,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,或者是感慨,或者是想与之交流的渴望。河水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行,我的思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换频。我所想的,与它所要跟我说的话,或许应该有许多交集,不过是没有办法记录或者表达而已。我从来都认定,这是一条会说话的河流。
它写着我稚嫩浅薄的旧日记,从前的那些陈年往事总是很新鲜,从来没有腻过。
自我十几岁从小村庄里走出去,沿着这条塘河,一直走啊走,走到崇福镇上去读县高中的时候,那几年光景,它让我有机会无数次用脚丈量河边这片古老的土地,用眼光打量这条塘河的春夏秋冬,沧海桑田。
那个时候开始,我不经意地关注起这条河的来龙去脉。每周六的下午,学校放了学,我们便三三两两结伴回家,回家的方式有两种:一是坐船,一是步行。坐船,是坐航船,从崇福镇南门运河边的河埠上船,沿南沙渚塘,一直到星石桥集镇上岸,再沿田间小路步行回家。那时一天仅一班航船,若赶不上,便只有步行了。步行,便是沿着河边的塘路回家,常常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走到家。就这样一次次的来去之间,这条河以及河边的塘路,便成了我成长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伙伴了。那河畔的四季草木,点缀了我美好而平淡的年少时光;河里绿悠悠的水草与擦身而过的千帆,给了我太多的幻想与梦。
它告诉我它的古老,以及它对于枕河人家不可或缺的重要,从来没有忘过。
塘河,是我们向来的习称,但它有大名,称南沙渚塘。很久很久以前,它称语儿泾,也称语儿塘。塘河西起京杭大运河(崇福段),向东流经留良、骑塘,过海宁境,汇入大海。它贯穿我家乡骑塘的全境,跨塘而建的桥称骑塘桥,我乡也以桥名曰骑塘乡(现属桐乡市高桥镇)。民依塘而居,枕水生息。南沙渚塘是骑塘乡的母亲河,关于骑塘的全部记忆,写在这条古老的河上,千百年流淌不息。
塘河建于何时,几乎无从考证。但从志书上那些零星的记载可以得知,这是一条古泾,春秋时期就已存在,古称语儿泾。这“语儿”之名已有两千多年,有许多美丽的传说。如汉《越绝书》载,勾践入吴,夫人产女于此,后胜吴,女已能说话,此地更名为“语儿乡”。语儿,也称御儿,春秋时为越国北境,与吴国相邻。《国语越语》有“句践之地,北至于御儿。”御儿,处吴越接壤之地,为越国御敌之屏障,地理位置很重要。也因为这条语儿泾的缘故,崇福镇曾有“语溪”、“语儿”的古称。显然,这条河流对于崇福这个千年古县城来说,也有举足轻重的分量。
隋时开江南大运河,通语儿泾。到唐宋时,语儿泾成为崇德一域水利交通的重要支流。宋《语溪志》载:“塘以行水,泾以均水……潦可泄,旱可引”,塘指运河塘,泾指语儿诸泾。因为这样的水网交错,可引可泄,皆水利命脉。由此又可见,语儿泾既是交通运输之需,更是水利灌溉之源。
不用说,它是实用的,它更是一道美好的风景。这点我也从来不曾怀疑过。
我不知是从何时开始,语儿泾改名为南沙渚塘。这两个名字,在我看来都挺诗意,有充分的想象空间。清严辰编的《光绪桐乡县志》有载:“桐邑北枕澜溪,南接长水,中贯运河,车溪、沙渚绵络其间,距太湖百里而近。”在旧时的桐乡一域,向称“水乡泽国”,这里专门点到“沙渚绵络其间”,应该说,除了南沙渚塘之外,还有另两条与之平行的中沙渚塘和北沙渚塘,均与运河相交,纵横交错,形成独特的水乡风景,而其中南沙渚塘则更因历史久远,成为一条有故事的河。
明清以来对南沙渚塘抒发怀旧吊古之情的不乏其人,其中有清徐福谦“语溪十二景”之“沙渚卷雪”诗云:“塘连沙渚绕东南,吴越疆分旧路谙。两岸芦花秋似雪,谁描雁影绿波涵。”吴越争锋,古道幽幽,两岸芦花似雪,雁过留影映绿波。那时的南沙渚塘是何等美丽可人,实在与吴越争霸擂战鼓有点格格不入。还有,清代诗人、学者朱彝尊的《鸳鸯湖棹歌》中有“郎牵百丈上官塘,客倚篷窗晚饭香。黄口近前休卖眼,船头已入语儿乡。”诗人坐船沿着运河游览,船夫背着纤绳,沿塘路艰难地行进,船妇在舟中掌舵,客人倚着船窗,眺望两岸风光。晚饭已熟,飘出诱人的香味。就在客人与船家孩童玩耍戏闹间,游船已进入语儿乡了。可以想象,诗人可能就这样转一个弯,沿着南沙渚塘一路行来了……这当然都只是我们所能想象的过往。每次,我坐船行在塘河上,也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开去,奢望穿越时空,一睹旧时风景。
实际上,这样的过往早已不再。南沙渚塘流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那便是我最熟悉、最亲近塘河的时候。我们的村庄名马西桥,村右一条小港称马西港,出港河流过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马西桥,水便与悠长的南沙渚塘相连,南沙渚塘最后与运河交汇。江南水乡,就这样被连绵不断、纵横交错的水域,紧紧地连缀在一起。枕水人家出门,便这样以舟代步为习常。
不用说,枕河人家长年受惠于塘河的滋养。一年四季,日出日落,凭河所出,依河所依。我们在塘河里放鸭、捕鱼、打水草,夏天在河里戏耍,冬天在河上溜冰;我们坐船沿塘河出门去,或在桥上看塘河里的船队来来往往,阅尽人间的悲欢离合……关于塘河的种种故事,可以讲上一千零一夜,我曾在《江南物事》一书中有过专篇叙述。总之,那时的塘河啊,既光鲜年轻,又宁静淡定,虽没有浪漫故事,没有惊世骇俗,但却是我们生活的依靠,实实在在。至今虽则远离了它,但时时会令我魂牵梦萦。记忆里的塘河古老而深远,包括小桥边那一棵老谷树和那座不再存在的古老石拱桥,树与桥同样古远无影。
如今的南沙渚塘再没有过去的光鲜亮丽,引人注目。塘河老到走不动了,满脸皱纹,目光浑浊,太多的承载,太重的负荷,把它压垮了。两岸的塘路因少人走,也时断时续,早已不畅通了。“沙渚卷雪”的过往于它犹如年轻时候的轻狂不羁,连回忆也是奢侈。叫人怎么说好呢?如果,如果它真能说话,它会告诉我什么?我们又能为它做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