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每年正月里第一趟出门做客人,就去钱家潭。
钱家潭是爸爸的外婆家,也就是我们奶奶的娘家。
去钱家潭,我们一般是走水路。全家六个人,划一条小船。爸爸在船艄负责划船把艄,哥哥或者妈妈负责扳桨,必要时是“双桨”,姐姐也上,我排行老三,和弟弟一样,不需要劳动。从村里的小河出去,不出百米就拐进一条大溪——龙溪。龙溪从天目山来,一直浩浩荡荡流向太湖。龙溪连通杭州和湖州,每天有两班往来于湖州和杭州之间的客运轮船经过。
坐到小木船上,爸爸总是不厌其烦的跟我们讲他和钱家潭外婆家的情感渊源。
钱家潭是龙溪港上很活络的小商埠,杭湖锡航道上重要的码头。过去,外婆家在这个小商埠,也算“好人家”。爸爸三岁就没了娘,娘长怎么样,爸爸一点也不清楚。从舅公一家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性格来看,我们猜想,奶奶肯定是个相貌姣好、性格和蔼的大家闺秀模样。没了娘,孤苦无依的爸爸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去外婆家讨温暖,他的外婆总要搂着他唱:你这个命苦的囝儿……爸爸的童年,有许多的记忆在钱家潭外婆家,所以爸爸一直很惦念外婆家。
一条小木船,在清澈的龙溪里行进,两岸青山、两岸人家、两岸桑柳,慢悠悠向后移走。在明晃晃的水面上,还会碰见来来往往和我一样走亲戚的小船,船里的人一律是穿着新年新衣,新春的气息荡漾在嘎嘎的桨声和蔓延舒展的水波里。那种惬意,就是诗人也是形容不出的。
去钱家潭的路上,有一件事我总要担惊受怕。小木船过山水渡,就拐进一条比龙溪小一点的河,这个时候那大大的湖杭班轮船,总是要在曲尺湾附近和我们的小船相遇——又大又宽的浪头冲向我们满载的小船,几乎要把小船掀翻,爸爸就会急急地跟轮船挥手打招呼:开慢点,开慢点!我就死死的拽着船舷。船吃水很深,船舷刚好擦着水面,大浪打过来,很容易把小船打翻的——那种恐惧,一直烙印在我的脑子里,以至长大了会偶尔显现在梦境里。好在爸爸掌舵是有经验的,大浪过来的时候,船头应尽量迎着浪,而不是与大浪平行,那样的话真的要翻船的。
船到一个小小的船坞,船坞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木船,还有上上下下的客人。小商埠的热闹,可见一斑。
钱家潭到了,从河埠头上去十几步就是舅公家。钱家潭这个小水镇,主要的街道只是一个倒“7”字形,舅公家就在这个“7”字的拐角处,临街一条窄窄的街面——其实是一条小弄,“7”拐向北,是一条长长的只有两三米宽的沿河走廊,也是街面。
一年聚一次,大人们照例就是叙旧。爸爸的外婆,那时快九十岁了,常年在床。见了我们这么兴旺的一家,她非常欣慰,总要支起身子,絮叨几句,好呵,好呵……
舅公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,两户人家十多个人,你一言我一语,深深的感叹,浓浓的亲情,满满的希冀。那时我还小,但我读得懂爸爸妈妈笑容里的幸福以及舅公一家人对于爸妈的祝福。
大人们叙旧,我却喜欢去河边长长的街廊玩。去看看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,去看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。或者去买一本小人书,买几个小鞭炮。沿着铺满长条石板长廊往北,有一座三米长的小石桥,过了桥就是吴兴县了。一座小小的石桥,居然跨了两个县,感觉好神奇。
舅公的名字钱荣金,听说当年在钱家潭是响当当的。他原先是做生意的。人长得很帅,浓浓的眉毛,清秀的长脸,一副儒商的气派。爸爸说,舅公年轻的时候,铜盆帽一戴,长衫白皮鞋一穿,很是潇洒风流,爸爸很以为豪。舅公学问很深,爱聊三国水浒里的道理,也时常发一些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那样的感慨。从舅公深邃明亮的眼睛和高峻清秀的眉棱,我猜得出舅公英豪的当年。
舅婆很好客,她的特长是酿甜酒酿,即使是正月里,她也会酿好甜酒酿或者甜甜的米酒招待我们。“那吃呀,那吃呀!(你们吃啊,你们吃啊)”,带腔带调的吴侬软语的吴兴腔,我们德清人听起来倍感亲切,格外温暖。
舅公家的叔叔、阿姨,个个很和善,很谦逊,也很健谈。阿正叔叔是老大,有农民的朴实,也有小镇人的能干,文化气息也是很浓的。在我的印象里,阿正叔叔天南海北都晓得一些。
阿远叔叔是我小时候最崇拜的长者。他在武林头丝厂上班,是地道的工人。他很风趣,很有幽默感,他的气质风度,乃至说话的腔调,我觉得是我要学习的范本。
当然我很喜欢舅公舅婆和叔叔们夸我聪明,夸我“架形”(相貌)好。
有一次爸爸又夸我成绩好,阿远叔叔则拿他儿子锋锋和我比,我冷不丁冒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:我们乡下花里挑花挑出来的总比不上街上人茅草里挑出来的甘楛(比较大点的茅草吧)……
大人开始有点懵,不知道我在表白一个什么意思。我解释说,就是乡下人读书成绩再好也比不上街上人的意思……我于是被夸奖,怎么能说出如此让大人也不好理解的道理!
那时,钱家潭对于我,就是“街上”,舅公一家就是“街上人”,他们的夸奖,一直影响到我后来的人生道路。他们那种儒雅、和善、健谈、好客的品行让我崇拜,也感染了我的人文情怀。
八九里路,在那时很遥远,外加那个年代,无论街上人、乡下人,都要终年劳作,所以我们一家,和舅公家一年也就那么一次相聚。对于幼小的我,自然是分外的期盼。
而幼时的这种期盼之情,往往烙印在大脑记忆的深层次,后来长大了,直到现在,钱家潭那靠河长长的街廊,那小船在盈盈河面行进的情景,无数次在睡梦里显现。小时候洛舍的外婆家去得要比钱家潭舅公家多得多,但为什么梦里浮现更多的,却是钱家潭。我始终想不明白,那是怎么一回事。是血缘因素将我的情思牵扯到那里,还是冥冥中我们从未谋面的奶奶,她对于娘家的思念投射到我们的生命了?因为,听哥哥姐姐说,他们也经常梦到钱家潭。
沧海桑田,亲戚走动虽然比过去容易百倍,但代代相传,又衍生了新的亲戚,时间又将“老亲”一个个带走,老亲的后人,也就渐渐疏远了。
去年冬天,为了那种念想,我驱车去了一下钱家潭,心目中热闹的小商埠现在只是一个水乡角落里的一个水村,街廊也没有小时候那么长了,找不到什么店铺,整个老村被高大的新房子埋没了,所有可以拿来念想的东西,几乎被时光荡涤一清。而钱家潭众多的“老亲”里,现在还坚守在那里的,只有阿正叔叔的老婆——我们俗呼“妈妈”的婶婶,一个人。
梦中的钱家潭,又无比遥远起来。